写长篇小说《
藏獒》是因为狼来了。不仅来了,而且泛滥出了一片狼文化、一种狼性的思维方式和行为准则。我吃惊,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居然需要狼性意识的滋养了,就像我在《藏獒》中借“父亲”之口说的那样:
“狼是欺软怕硬的,见弱的就上,见强的就让,一般不会和势力相当或势力超过自己的对手发生战斗;藏獒就不一样了,为了保卫主人和家园,再硬的对手也敢拼,哪怕牺牲
自己。狼一生都在损害别人,不管它损害的理由多么正当;藏獒一生都在帮助别人,尽管它的帮助有时是卑下而屈辱的。狼的一贯做法是明哲保身,见死不救;藏獒的一贯做法是见义勇为,挺身而出。狼是自私自利的,藏獒是大公无私的。狼是奸诈的盗贼,藏獒是光明的公仆。狼始终为自己而战,最多顾及到子女;藏獒始终为别人而战——朋友、主人,或者主人的财产。狼以食为天,终身只为食物活着;藏獒以道为天,它们的战斗早就超越了低层次的食物需求,只在精神层面上展示力量——为了忠诚,为了神圣的义气和职责。狼的生存目的首先是保存自己,藏獒的生存目的首先是保卫别人。狼的存在就是事端的存在,让人害怕;藏獒的存在就是和平与安宁的存在,让人放心。狼动不动就翻脸,就背叛群体和狼友,所谓“白眼狼”说的就是这个;藏獒不会,它终身都会厚道地对待曾经友善地对待过它的一切。”
我了解草原,草原上的牧民最爱的是藏獒,因为藏獒有德行,是人的伙伴。他们最恨的是狼,狼最没有德行,是人的对手——就说吃吧,为了抢到一块肉,狼群里的强者会毫不客气地咬伤弱者;如果在进攻目标时对方咬死了自己的同伴,它们抢着要做的不是奋起报仇,而是吃掉同伴,尽快地填饱自己的肚皮,虽然吃肉的事情成功了,道德的水准却丧失得一干二净。
狼是群集动物,尤其在冬天,大雪封山,冰天雪地的时候,它们会成群结队地追踪撕咬猎物。一旦猎物到手,首先得到满足的是头狼和它的妻小,下来是少数几个跟头狼亲近的得宠者,其他跟着头狼盲目厮杀的大部分狼有时候连一点残血碎肉都得不到。除非狼群杀死一匹大动物,头狼和他的妻小以及得宠者吃不完,才会分给别的狼一点。也就是说,狼群的团队精神并不是为团队的每一个成员服务的,团队行动的结果根本不可能是狼狼得利。而藏獒就不一样了,藏獒的一惯做法是,奋不顾身、大义凛然、先人后己、任劳任怨。獒群里的獒王也绝不会把别人辛苦得来的食物窃为己有,它的任务首先是保护大家,是率领大家共同吃肉,共同生存,共同为人类服务。
说到实质,在草原上,在牧民们那里,道德的标准就是藏獒的标准。人们喜欢藏獒,其实就是喜欢它们那种沉稳刚猛而又宽宏仁爱的精神,喜欢它们那种生来如此的藏獒之德:放牧骏马牛羊,奔走万里雪山,驱逐豺狼虎豹,守护家国家园,感知凶吉祸福,不避苦难艰险。人们反感狼,也是因为以“吃掉”对方为目标的狼的精神太野蛮太残酷。在人的身上,狼的精神太多太多,藏獒的精神太少太少。中国近代过于频繁的政治运动,都是“狼性精神”的一次次爆发,而忠诚磊落、见义勇为的“藏獒精神”,却在连续不断的“运动”中一次次受挫一次次销蚀。所以,当人们尤其是我们的父辈们评价那些喜欢整人的人、剥夺别人生存权利的人、窝里斗的人、阴险诡诈的人时,总是说:“那是一条狼。”总之,我们需要在藏獒的陪伴下从容不迫地生活,而不需要在一个狼视眈眈的环境里提心吊胆地度日。
我以为大凡喜欢藏獒的人,都不喜欢狼。现在有人提倡向狼学习,还说我们的祖先都是因为学了狼的本领,才有了他们的胜利和地盘,这是片面的。要说学习,那也是向所有的动物学习——向老虎学习勇武,向狮子学习威仪,向豹子学习敏捷,向牛学习力量,向狗学习忠诚,向羊学习繁殖能力,当然,自然也要向狼学习一点什么。我们的祖先包括马背上的民族,有过虎崇拜、狮子崇拜、豹崇拜、马崇拜、牛崇拜、羊崇拜、狗崇拜、熊崇拜、鹰崇拜、鹤崇拜,象崇拜、驴崇拜、骆驼崇拜、黄鼠狼崇拜等等,自然也有狼崇拜。很多人不了解情况,就说我们的祖先只有狼崇拜。
其实,我们没有必要夸大“狼崇拜”的作用和力量,因为那种以占领地盘、争夺人民、强取财富为目的的野蛮征服的“狼性”时代早已经过去了,曾经崇拜过狼的民族也早已经抛弃了这种原始低级的崇拜。更因为在狼的精神里,蕴涵着掠夺的残酷和生存的紧张,蕴涵着仇恨与战争、不公与欺凌、私欲的恶性膨胀与两极分化,蕴涵着对弱势群体生存现状的漠视和把不合理变成合理的危险,蕴涵着给巧取豪夺、损公肥私寻找借口的倾向。虽然可以说狼的种种不良举动取决于它的生存法则,但天经地义的生存法则绝不能改变同样也是天经地义的我们的道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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